以下轉載蔣勳談修行的一文,長而寓意深遠,許多難以言敘的精微奧意藉由拉雜陳述幽幽暗吐芬芳。這樣的文章值得典藏,不時撫觸回溫,每個階段的重溫想來必有所獲,有如品茗或如薰息,不過吐納爾...
這是對於【修行】的文裡,特有感觸的文,以文學方式闡述修行,別有景致風情,說不上的味道,只能說是自己表達能力太差,總想以意舒懷,不藉文字,憑心神領會而溝通或交流。
這篇,不只是言修行,還在譜花之芬芳,其實與之前【無題】那文裡摘錄的有關花的芬芳語,有異曲同工之妙,難言說,無語且 就看...
五百年過去了,她修行成了肉身,但蛇的影子會一直跟隨著她。 她在想,五百年過去了,那一張年輕男子的臉,到哪裡尋找呢? 他還存在嗎?他衰老了嗎?或者,他已被蟲蟻腐蝕, 化為塵土渣滓了?
常常是因為心腹裡的「痛」,生命才開始修行吧。
白蛇懷抱著所有的記憶蜷縮在湖邊一處隱祕的洞窟裡,好久好久, 一個季節接著一個季節。夏天過完了,秋天到處落葉,接著, 冬天又來了。洞窟外面飄飛著大雪, 她覺得身體裡的記憶和血液一起凍結成冰了。血液無法流動, 記憶也無法流動。
凝凍的記憶像一塊牢固的冰磚,敲不開、打不碎, 需要溫暖的身體來融化,「溫暖的身體!」白蛇嘴角微微抽動, 透露著一點點不容易發覺的感傷。
「我需要一個溫暖的身體!」白蛇這樣想。 她思想一個溫暖身體的時候,左邊眼角掉下一滴淚來, 但瞬間也凝結成了冰凍的淚花。
湖邊的居民都知道,冬天是蛇睡眠的時候。所有的蛇都蜷曲著, 一動不動,度過寒冷的冬天。
他們不太清楚,這是因為蛇在修行。 每一條蛇懷抱著一個偶然的記憶,懷抱著記憶在身體裡微微的痛, 努力修行。這個「痛」,像一個胎兒,蜷曲在母體裡,有可以 覺察的胎動。母親越是安靜不動,越是感覺到胎兒在心跳、呼吸, 在試著伸展四肢,在哭,或在笑……。
修行就是非常漫長而艱難的等待罷!
修行也就是很專一認真地去等待心腹中的「痛」孕育成一個胎兒, 孕育成一個新的生命、新的心願的完成。
白蛇的艱難修行是那一張年輕男子的臉、是他定定地眼神、 是那注定來世要再彼此相認的篤定表情。
所以,冬天是等待的季節,冬天是把心願藏在心裡的季節, 像一枚種子,在硬硬的殼裡藏著一點點等待發芽的胚胎, 那個胚胎叫作「仁」,是杏仁的「仁」,瓜子仁的「仁」, 那是發生生命的部分。
白蛇的心腹中有了「仁」。她有記憶、有眷戀、有懷念、有愛憐、 有憂傷、有嚮往、有期待、有至死不悔的堅持,她,開始修行了。
有關白蛇修行的方法,有許多不同的傳說,但都有些荒誕不經。
基本上,蛇的修行,或每一種生命的修行,其實都非常神祕, 不那麼容易讓別人知道。
修行一定是極其孤獨的!太喧囂熱鬧,都不會領悟修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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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白蛇修行了五百年!
「五百年!」多麼漫長的歲月啊!高山崩塌了多少次?大海枯乾了多少次?大地翻覆了多少次?朝代替換了多少次?夫妻親人聚散了多少次?肉體形成和毀滅了多少次?
白蛇在一切的形成及毀滅中堅持一動不動地修行。
她看到高山崩塌了,知道高山只是幻象;看到大海枯乾了,知道大海也是幻象。她看到自己的肉身,通過一次又一次蛻換的變化,她知道連自己的肉身也只是幻象。
「但是,那心中微微的『痛』呢?」她從長久的睡眠中睜開眼睛,看到那一張年輕男子的臉,眉目分明,好像秋天初綻的芙蓉,好像一彎新月,對著她微笑。
她也笑了起來。
她發現自己有了柔軟的兩腮,尖銳的齒牙也不見了,口吻向前突起,變成一條小巧精緻的鼻梁,鼻梁下有紅潤的嘴脣,吐出溫暖的氣息,在空中停成一縷白色的煙。
五百年,很漫長的一次修行,她開始找到了自己女子的美麗肉身。
我的母親一直相信,白蛇最後有更艱難的修行。
「她必須修行成一位美麗的女子!」母親說。
所以白蛇決定擷取所有花的香氣來完成最後的修行。
她穿過大片的茉莉花叢,五月的茉莉散發著濃郁的香氣。她深深的吸一口花的氣味,讓花的氣味變成一縷細細的線,從鼻孔和口腔吸入,經過長長的咽喉、前胸,停 留在下腹部,人類叫作「丹田」的部位。花香在丹田湧動,形成一股氣海。
她慢慢感覺到花的氣味,不只通過口腔鼻孔,也逐漸由全身的皮膚滲透進自己的肉體。因為花香,她的肌肉變得更滑潤,鱗片變得更精緻,更白,更晶瑩,已經完全 像少女的皮膚了。她還拖在後面的一條細長的尾巴,也因為花的香氣的湧動,不斷在風中搖擺,像是行走時女子長長的裙帶飄飛在空中。
她凝視一朵一朵的花,每一朵花經過她的嗅聞,就枯萎凋落了,花把生命都給了她。
她有些憂傷,看到美麗的青春凋零消滅時的憂傷。
她知道,花的生命延長著她的美麗。她不會衰老、不會死亡,因為每一朵凋零的花都把自己短短的生命獻給她,她借著每一朵死去的花延長著生命。
她把蛻下來的透明的蛇皮一一懸掛在枯萎的花上,好像紀念死去的肉體,也紀念一次又一次的重生復活。
湖邊的居民在花叢裡發現了蛇皮,那些蛇皮像珍珠一樣潔白瑩潤。
「湖邊有了蛇精!」人們四處傳告。
有人夜晚走路就刻意避開湖邊的小徑,避開那條兩邊滿滿都是茉莉花的小路。
「太香的花總是招蛇蠍的!」也有人這樣說。
他們習慣迴避太過美麗的事物,就像他們一般都相信,太美的女子會招來災禍。美好像變成一種懲罰。
白蛇並不在意這些流言。她一心一意惦記著那一張年輕男子美麗的五官,她一心一意要修行成一名美麗的女子,如花一般的美麗。
她在秋天的時候,離開茉莉花叢,游向較高的山坡,山坡上一株一株年久的桂花,盛放著桂花。
她昂起鼻尖,輕輕吸嗅著。桂花的香氣比茉莉花更細,像一根最輕柔的蠶絲,在她體內纏繞。
她抬頭看到月光下一粒一粒盛開在梢頭上的桂花。桂花很小,比米粒還小,散散落落,綻放在最高的梢頭。
傳說月亮裡也有一棵桂花樹,有一個叫吳剛的男子,拿了一把斧頭,一直在砍伐桂樹,但是桂樹砍了又長,砍了又長,永遠砍不完。
「月亮裡的桂花也有這麼香嗎?」
她無端想起天空中帶著桂花香味的月光,一片一片,像清淺沙渚邊的水,在她的身體裡盪漾。她漂浮起來,在有桂花香氣的月光之河裡漂浮起來,她昂起頭,慢慢泅 泳,擺動細細的腰肢,擺動肩膀,肩膀越動越強烈,好像伸展出了兩條手臂,像划船人的槳,輕輕撥動水,身體就借勢向前,像一支箭。她有一點驚訝,也有一點害 怕,對自己新形成的肉體,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再試一試,手滑動了,腰枝擺動,腰胯下也伸展出了腿,長的腿,一直到足踝,到足趾,她輕輕踢水,水紋盪漾開 來,她開心極了,在一片桂花的月光中輕輕笑了起來。她的笑聲一圈一圈盪開,變成像水紋一樣的漣漪。
那個夜晚,她意識到五百年過去了,很漫長的一個修行。
有人說,在那個冬天快過完的一個月圓的晚上,看到一條白蛇纏在梅花的枝頭上。她昂起頭,一動也不動,雙眼凝視著遠遠的月亮。她一呼一吸,把月光皎潔的白色 吸入到身體裡去。她靜定不動的鼻吻有著憂愁又嚴肅的表情,像一位滿懷心事的少女。
月光很冰涼,吸入的月光,使她徹骨寒冷,她的血液全部凍結成了霜,很薄很透明的霜。
她覺得那一縷一縷的月光,竄進身體的每一個最細小的空間,使身體一一瓦解。好像水的分子都在改變成冰,她的身體通體瑩潔如玉了,單純素色的白。她一動不 動,看到大片大片的梅花在風中飄散,看到雪,大片大片在風中旋轉,她看到最後一點綠色消失了,湖水也變成一片白,看到遠遠湖面上跨著一道橋,像一條線,好 像連接著,又好像是斷了,她好像看到自己變成一名女子,姍姍走上橋去,等待著什麼。
堅硬的厚冰彼此撞擊,冰塊迸裂,發出喀吱喀吱的聲音,水從冰隙間湧起來,把浮冰盪著,四處漂流。她忽然聽到遠遠湖邊堤岸上的一株桃花,好像忍不住叫了一 聲,梢頭上、朝向東方最高梢頭上的一朵花苞,「啵」一聲,花瓣綻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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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了,五百年後第一朵花,她發現,凝結在自己左邊眼角的一滴淚水,流了下來,她舉起手,輕輕擦拭,碰到飛揚起來的頭髮,她在剛剛昇起的初日裡看到自己全新的身體──一位美麗女子的身體。她走了兩步,看到一條蛇的影子跟隨在旁邊,她再走兩步,蛇的影子也向前滑動兩下。
五百年過去了,她修行成了肉身,但蛇的影子會一直跟隨著她。
她在想,五百年過去了,那一張年輕男子的臉,到哪裡尋找呢?他還存在嗎?他衰老了嗎?或者,他已被蟲蟻腐蝕,化為塵土渣滓了?
她心裡微微痛了起來,五百年的心事,她要走到人間,去尋找宿命中的男子。